简牍学新裁
——评张德芳著《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
王子今
简牍研究近年的繁荣,学界有目共睹。几代学人共同努力,使得简牍学园地中,新发现新论著如春花簇簇,朱果累累。一些简牍整理研究机构形成了有影响的学术实体,一批简牍学学术新人成长起来。
学者共同关注新获简牍资料,群力研究,共同攻关,精义创见,愈出不穷。而以往出土简牍的整理和研究,同样有可以扩展的学术空间。新出张德芳著《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甘肃文化出版社,2013年12月版)即以翻新领异的学术新贡献,令学界瞩目。
敦煌马圈湾出土汉简1217枚,1991年面世。吴礽骧、李永良、马建华释校《敦煌汉简释文》(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1月版)发表了释文,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敦煌汉简》(中华书局,1991年6月版)发表了图版、释文和《敦煌马圈湾汉代烽燧遗址发掘报告》。这批资料是1979年甘肃省文物工作队的发掘收获,其中富含的历史文化信息简牍学界人所共知,已经多有学者研究利用,丰富了汉代军事史、民族史、边疆史和西北地方史的认识。然而由于技术手段、设备条件以及释读经验的限制,资料信息的完整性和正确性难免存在不尽如人意之处,使得工作质量和研究水准受到影响。随着简牍学的进步和时代条件多方面的更新,以往资料以全新面貌推出,已经具备了技术基础和学术基础。特别是照相技术利用红外线辨识简牍字迹,提供了更清晰更精确的可能,而照排出版能力的提高,也有革命性的变化。整理研究可以利用多年学术积累的成果,自然也是重要因素之一。张德芳著《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就是在这样的学术基底上实现了简牍研究的重要的新贡献。
《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最突出的成就,是发表了最清晰的红外扫描图版。确如著者所说,“过去很多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简牍变色污暗和文字笔画轻重难以辨认的地方,在红外图片上即可一目了然。”(第3页)如简438原释文计19字:“□□□□□客已到二日出还□□来□□□□”(第492页)。新释文则为28字:“会月五日行禀矣」候丞出客阳关客已月二日出候丞亦且来矣食得毋。”对原释文未能释读的20字提供了释文,又纠正了2字误释,所补充新信息超过了简文内容的78.57%。又如简445原释文释读10字:“□□□□扬□也仆何与”。新释文读作22字:“以臈伏唯掾职也仆何与之”(A)“□足下不欲出塞使出□□”(B)(第494页)。所充实新信息超过简文内容81.81%。简895原释文:“……今将军□如诏书□□□何□尽五人□□」……朔□□难王日……”,新释文:“……候临官职□甚无状今移□各如檄书到□循行严教吏卒谨」……名籍补一编职□□□□耕天田□□□□□□吏□□□”(第607页)。原释文只有“如”“书”两个字释读正确,仅以新释文明确释出的文字计,新增益的信息超过93.54%。而简917《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释读28字(第610页),原释文全都未能释出。简1091共有29字,新释文释读24字(第647页),而原释文仅释出1字。简1107《敦煌汉简》以为“不可释”,《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判识为37字,释读出29字(第650页)。
有些释文的更正对于简文内容的理解和说明有十分重要的意义。如简618A:“万共发其一群千一百头遝沙万共发牛凡百八十二头即游部取获”,据“校释”,“简文两处‘发’原释为‘校’”(第538页)。关键字的释读不同,则对此重要的畜牧史料或许会误解。又如简636:“」直六十三 煎都卒周子」直五〇 周子仪肉十斤□」”(A)“」□心脏卩 孰肉□直□」十斤直九十 卩 □十五直」”(B)(第543页)。原释文“十斤直九十”作“幹□直九十”,“孰肉”作“孰□”。有关这一有价值的饮食史和物价史资料,相关信息得以补充。简762:“日不雨”(A)(第575页),“□日不雨”原释为“□□□□到”。如果不予正确改释,马圈湾简文中宝贵的旱情记录即气候史料的信息就可能丧失。简933是书信遗存:“伏地再拜请稚公足下善毋恙良甚苦官事春气不和愿稚强衣自□酒食□□□□”(第613页)。其中“春气不和”,原释文作“春气可欲”。如果没有看到新释文,有可能对书写者有关敦煌气候的特殊感觉有所忽略。简791:“·令曰所齎操诸匿不自占吏皆要斩”(第581页),“令曰”原释为“今日”,“不自占吏皆要斩”原释为“不自诣吏者要斩”。显而易见,新的释文使我们获得了重要的法制史资料。又如简810:“」其一人养」九人病」定作卅人□□二千一百束 五人□」”(第587页)。其中“定作”是言劳作定额的,简文“定作卅人□□二千一百束”,可推知每人70束。而原释文作“定作卅人实□□□□□□”,则有关统计史和管理史的资料幸得因新释文得以显现。简815原释文:“十日卒十一人□□一百一十八束”,新释文作“十日卒十一人得茭七百一十八束”(第588页),也有同样的意义。“一百”改释为“七百”,是非常重要的。简937:“庸子何」□贾属见麦不多并畋如□」……”(第614页)。河西汉简多见“岀麦”“入麦”“食麦”“余麦”等有关“麦”的储运和消费记录,这枚简则很可能提示了“麦”田间生长的情形,因此特别值得珍视。而原释文“麦”字未能释出。简968:“□□□□府记□豆欲少决禾欲希鉏□□其责罪”(A)(第619页),其中很可能应当理解为农耕生产技术规范的“豆欲少决禾欲希鉏”,原释文因当时客观条件限制,也没有能够正确释读。而《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准确释读的简1189“黄米”(第669页),简558“木皮”(第521页),简1166“”(第663页)等,都有助于理解当时的生活史和生产史,也引出了汉简名物研究的新课题。又如简822新释文:“濮阳邑里田平见胡戍卒周正□青马里徐寿□□□□黑状长粗能书如牒敢言之”(第590页),其中“黑状长粗能书”等文字原来均未释出,而对“戍卒”个人信息的记录出现“能书”这样的内容,是特别值得注意的。这应当可以帮助我们深化对不少学者已经有所讨论的汉代河西普通军人的文化学习以及汉代一般民众的“读写能力”“识字能力”或说汉代社会“识字率”等问题的认识。
著者在公布每条简文释文之后,以“校释”“集解”和“今按”的形式发表了研究心得,其中体现了对王国维、劳榦等前辈学者学术风格、学术路径的继承,也参考了裘锡圭、胡平生等学者对马圈湾汉简研究的成果。著者自己创见的发表,尤其值得注意。比如“集解”形式下对“居卢訾仓”(第385—387页)和“有方”(第532—534页)的解说,篇幅都在两千字左右,质量一如短篇论文。又如关于简14“膏饼”(第370页),著者在有关“膏饼”与“脂”的讨论中提出的新识,亦值得研究者重视。“膏饼”见于文献年代稍晚。《方舆胜览》卷六八《巴州》言“米膏饼”,《本草纲目》卷三四《木之一》言“煎孩儿茶作膏饼”,都说和茶有关。考察敦煌汉简所见“膏饼”,既有意义,也有意趣。
《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提供了“原简原色原大”的彩色图版和红外扫描图版,研究者除参考著者的意见外,完全可以对照图版进行自己的思考和判断。照相和印制的质量,已经实现了超过目视原简实物的效果,如张德芳所说,研究者可以“不必千里来访察看原简”了(第3页)。
《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是“甘肃秦汉简牍集释”项目系列成果之一。据介绍,“进行重新拍摄、整理、校读、注解”的,还有天水放马滩秦简、武威汉简和居延新简(第1页)。张德芳教授和他领导的甘肃简牍研究团队的朋友们进行这样的工作,是大功德事!简牍学者和秦汉史研究者对相关成果的陆续问世,深心充满期待。
虽然《敦煌马圈湾汉简集释》的学术贡献非常突出,但是其中亦存在白璧微瑕。如简806“玉门部士吏五人候长七人候史八人隧长廿九人候令史三人”,著者以“今按”形式发表的意见指出:“共五十三人。”(第585页)其实简文所见5种身份人数只有52人。以为“共五十三人”者,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疏误。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来源:《 光明日报 》( 2014年04月15日16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