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式微,问津者将日趋寥落,是忠告,
还是谣传?
生活多元,以需求论价值按崇尚定地位,是共识,
还是偏见?
心老情旧,常怀想很久以前的创作,是苦恋,
还是悼念?
结集短篇,明知是无誉的事硬要去蒙羞,是执著,
还是愚顽?
箴言说:
“一句话说得合宜,就如金苹果在银网子里。”
写作是把话说在作品里,合宜的求索,是字冷,
还是笔暖?
作者简介
雷建政,祖籍河南孟津,1953年生于甘肃夏河。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1982开始发表作品。1990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篇(部)。曾出版小说集《劫道》、旅游系列电视文学剧本《风景甘南》(青藏故事)。退休前工作单位为甘肃省甘南州政协文史委。
内容介绍
雷建政是活跃于20世纪80—90年代的一位甘肃籍作家,曾因《天葬》《西北黑人》《劫道》等小说在全国引起过较大反响。他的小说,题材丰富,格调沉郁厚重,语言清新脱俗,具有很高的艺术性。本书是作者对发表于1989—1999年22篇短篇小说的首次结集,其中大多数都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中国作家》《儿童文学》等名刊。透过这些小说,我们既可以看到作者在文学创作之路上走过的坚定与诚恳的足迹,也可以再一次深入领略小说中呈现的边地民俗、亲近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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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西北黑人(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3期) /1
白草地黑草地(原载《西藏文学》1989年5期) /14
悟道(五题)(原载《北方文学》1989年1期、9期) /33
劫道(原载《人民文学》1990年2期) /49
黄土塬上的童话(原载《儿童文学》1990年2期) /59
往年雪(原载《北京文学》1990年5期) /65
亲缘(原载《时代文学》1990年3期) /80
驮货(原载《人民文学》1991年1期) /89
第一枪(原载《北京文学》1991年3期) /98
械殇(原载《青年文学》1991年10期) /105
疆界(原载《北方文学》1992年6期) /113
心翳(原载《儿童文学》1993年10期) /125
轮回(原载《西藏文学》1994年2期) /131
蛇牛(原载《中国作家》1994年2期) /138
释放(原载《春风》1995年11期) /148
烟渍(原载《飞天》1995年10期) /155
走不出的影子(原载《佛山文艺》1996年7期) /162
太阳劫(原载《北京文学》1996年7期) /171
皇杠(原载《中国作家》1997年1期) /181
护身符(原载《北方文学》1997年10期) /189
缘结(原载《北方文学》1998年11期) /196
老白杨(原载《飞天》1999年3期) /212
后记:小说语言的陌生化(原载《飞天》1996年11期) /226
一
西北的星星愚,贼明贼明地亮。亮到寅时,断了精血,灰白了脸翻跟头,三颗五颗的栽下虚空。
土屋里装满了夜,稠浓浓的。
麻哥的脸淹在黑暗里,没鼻子没眼睛。额头上一溜撒开的六颗白麻子醒着,盈盈地漾出雄气。尕五睁着眼睡,很香,眼洞泛两坨死白,洇着男人近女人的事,梦很红。
天一亮,麻哥裹紧被窝睡着,让尕五起来套车。
清晨死寂,漫一片阴冷严严罩住马棚,大白马不蹭蹄,不抖鬃,眼皮也不眨一下。尕五散散漫漫走过去,看到大白马挨饿的嘴,料兜没了。尕五正紧张着,又飞一眼抓住个活活的异物。
“贼……”尕五喊了一字忙收紧舌头,怕屋里的听见。雄腥腥踏上前一把攥住异物的手,让人心酥,几分歹意勃起,想做梦里的事。
异物不惊不怕,冰冰的眼神冻着年轻女人的柔怜。女人平平静静看着尕五,她看惯了男人各式各样的坏心、馋相。
尕五很快弱下来,他没有男人的不屈不挠,尽管心里仍贪着。相持了一会儿,粗声野调吼一声:“贼!”
“偷了什么?”屋里追来麻哥的恐慌。
“偷了马、马、马……”尕五在斟酌,偷马料吃,算不算贼。麻哥浑身的血在下沉,从屋里跑出来时额头上的六颗麻子在哭。
马棚里,大白马顶天立地,非常伟岸,非常高大。麻哥的眼睛由圆变细,扶着马槽蹲在地上,两腿抽去了骨头。
尕五吓坏了,指指女人:“她偷马……马料吃。”
“日你先人,会不会说话?”
女人从料兜里摸出最后半把,看了看,一粒一粒丢进嘴里嚼。嚼得生脆嘣响,饥饿的声音真好听。
“哪里窜来的野货?长着让男人们颠三倒四的东西,不用它去换吃的,倒来夺牲口的食。”麻哥脚跟生出了劲,站起来,两眼逼紧女人。
尕五紧紧凑过去:“钻男人被窝不比小偷小摸好?女人就是个卖嘛!”
“卖不卖?”
“卖不卖?”
麻哥和尕五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鼻洼里堆两道邪邪的笑。
女人把最后一粒马料丢进嘴里,细细地嚼,连同面前两个男人的高低和分量一齐咽下去,品尝到了人世间每个男人的心都是块臭肉。
“卖!吃了牲口的料就做牲口,二十多岁了也没有活出个人样子,从来就是牲口。”女人柔柔地吐一腔的刺。
一个“牲口”出口,断了麻哥的声气,变了麻哥面相。
尕五咂了咂舌头翻出口舔舔嘴皮,低下头套车。麻哥耷了眼皮收拾车鞭。……好半天阴阴的静,大白马一个响鼻才活了几分阳气。
两个男人赶车去出力的时候,麻哥把一块干粮递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伸出女人手接过了那块命。
二
天,独自扯一片蓝,高高的去蓝了。空阔中,丢一个太阳傻傻地炽烈。
阳光扑下来,从麻哥、尕五身上剥下黑黑的影子摔在地上,影子太重太沉,印着两个男人命中的苦相。大白马人一样驾辕,两个男人马一样拉套,艰辛很好,和谐了贵贱,拉平了悬殊。两个男人的脚踩过去,大白马的蹄子踩过去,蹄印踩着脚印。车后两道辙扯得远了又远,星星点点闪着些耗费了的精血、逝去了的生命。
“……二十多岁也没有活出个人样子,从来就是牲口。”女人早晨的话震得麻哥骨髓疼。二十多岁没有活出人样子?四十岁也没有活出人样子!阳间世上人哄人,阴曹地府鬼捣鬼。遵了“最高指示”,城镇居民下放农村,而农村的讨饭碗早已伸向了城镇。糊不住口的地方存不住身,东漂西流,三年五载过去,大半辈子上混成了个城里不要、乡里不收的没户口的黑人。麻哥的性格是人里头的骡子又倔又狂,只是叫“黑户”的笼头套得软了脖子筋,塌了精神,红血白骨的身躯从里到外黑成一坨。
两个月前,公家要架一条战备电话线。西北,山蛮地野。翻梁越谷地拉运千八百斤一根的水泥杆子,死了不少人。
公家的两个头儿来找麻哥。
“敢拉运一千多斤重的水泥杆子走山路吗?”
“运一根给多少钱?一百还是八十?”
“你知道你是个什么货?……”
“人伙子里不算,鬼窝子里不留的黑人!”
“知道骨头的轻重就好。一个没有城镇户口没有农村户口的盲流,每天供你一斤青稞算是福分了。你到底干不干?”
“一个帮手一匹马,连我三个肚子,马料人食是豆子是青稞一天能给九斤,我们搭上身子干,死了不向你要命价!”麻哥一巴掌剁在胸口,额头上六颗麻子拧成朵挂霜的白梅花。
麻哥知道,他和尕五也会死。麻哥想玩命,想冒死争来一点什么,证明一点什么。
麻哥和尕五在来这里的时候,把买来的一些水果糖分散给了左邻右舍的黑户们。大人五颗,小孩子三颗,每家的男人又比女人多一颗。到时候是用得着这些男人女人的,他们两个无妻无子,他们两个的尸体不能扔在深山里。
马车上了山道,两个男人便屏住呼吸夹紧屁眼,脚下的路险,顶上的家伙也险。肩上的套绳拉成了铁条,脊骨肌肉筋络摽在一起滚动扭结,横拉竖拽交织力的扣、力的网。
马车拉到了地方,大白马成了泥,麻哥和尕五成了泥,雕三堆败相。一天中的生死潮过去了,留下静默慢慢招回生机,招回灵性,蓄明日的拼命。
两个男人同时感到了饿,拿过干粮大嚼,没什么味,舌头木着,从来没有品味的功能,只想填充,做移山填海的事。两眼直勾勾定死,有疯狂在里面闪烁。
好一阵牙齿残忍喉头贪婪,才回转了两个男人的活泛。
尕五嚼着,想起那偷马料的女人,看麻哥一眼。麻哥回尕五一眼,投两道戒备。
“那女人……”尕五开腔了。
“那女人怎么了?”麻哥横过脸。
尕五闪了一下舌头:“没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
两个男人都不说了,各揣一怀非分,互藏几分提防。
两个男人歇够了,都想着下山了。唯大白马恋着山梁,嚼草的嫩绿,嚼草的清香。
三
山梁瘦瘦地绵延,疏疏落落撒一团半坨野草,长势很衰,蕴着晦气,脏了本来好看的山。
麻哥走在前头,尕五居中,大白马拉车续尾。回程轻车熟路,三个生灵却压不稳卸了沉重的轻飘,一路摇摇摆摆。
下了山,两个男人走一路沉闷。
尕五实在觉着要憋破了,说:“那女人会走吗?”
“走了怎么样,没走又怎么样?”麻哥阴沉地丢过一句冰冷。
尕五不说了,麻哥自然不说,两个男人又憋憋地走野长的路。
西边天宇张张扬扬涌一群乌脸厚云,密谋着围去,把半块残阳彻底劫灭。
歪歪斜斜的马棚、土屋极小地从暮霭里洇出来又渗进去。两个男人撑着眼看,看到了希望又没看到希望。黄昏,最最麻人的眼睛。脚暗使了真功,踢两溜小风嘘嘘地叫。
马棚里空空的,有女人站过的虚影,两个男人呆看着不挪半步。大白马走进去,填上了实在。
“麻哥,你看……”尕五眼尖,锥着了女人。
麻哥顺声音捋去,土屋门槛旁的阴暗里蜷着黑黑的一堆。
麻哥走近女人,半晌才说:“进屋吧。”麻哥的声气从心隙里滤出来,虽细且涩。
“进屋吧。”尕五也柔了嗓门。
女人进了屋,木木地立在屋中间,一动不动。
麻哥奇怪地看看她,抓一片破毡扔过去:“坐下。”
“坐下吧。”尕五给麻哥帮腔,也向女人讨好。
“从哪里来的?”麻哥问。
“那地方,我说不上名字。”
“到哪里去?”尕五抢着。
“不……不知道。”
“是让男人赶出来的,还是背着男人跑出来的?”麻哥用麻哥的口气说话了。
“你男人打你了?”尕五又揳进一句。
“我没有男人,从来没有。”
“那你总有个家吧,在哪里呢?”两个男人的声音拧在一起,拧掉了本来就不多的细柔。
“我没有家,没有户口,我什么也没有,连我的身子有时候也不是我自己的……”
两个男人问明白了,问糊涂了。
女人木木地又立在屋中间,一动不动。
“坐下,立着干什么?”麻哥有点躁。
“我没处去,我还不想死……你们两个谁先?……我站在中间,谁也不靠近……你们不要撕扯我,不要打架,做牲口就做得文些吧。”
麻哥额头上的六颗麻子里一下涌满黑紫的血,十多年没打女人的手馋得要疯。
尕五的脊骨一阵错动,出口的声气变了调:“麻哥,男不跟女斗。”
整整一夜。麻哥没打一声呼噜,尕五没翻一次身,两个男人谁也没去给大白马添料。唯有女人在屋的那一头睡得实在,睡得安稳。
四
又该着生生死死了,极险恶的一段山路躺在前面晾尸,有鬼在唱,有鬼在哭。
两个男人停下马车,歇气安神,水泥杆子重,女人更重,卸不掉,坠得灵魂疼。连日夜里,土屋一边崛起一边塌陷,斜斜倾着,高涨的雄气奔涌不竭,扭成蛇口里的双芯,一齐窥探,互相防范。
尕五仰贴在一块巨石上,玩着舌头,舔流泄在唇上的阳光,丝丝缕缕勾进嘴里嚼,嚼得阳光流血,猩红了舌头。阳光被咬疼了,毒毒地烤人。尕五玩舌头玩得口干舌燥,喷着火气对麻哥说:“女人吃我们喝我们的不少了,今晚占了她!”
“你占,还是我占?”
“都占!”
“都占?”
“黑户们的事,从来天不管地不管。”
“可我的娘是把我当做人生在阳世上的。”
“阳世上谁又把你我当人看?”
“别人眼里黑户贱得像吃草的,我们自己再拿笼头往头上套,做会说话的牲口?”
“你我人活到这个份上,和牲口也差不多。合伙占了女人,没什么大不了。”
“活人的尺码在心里,真要吃屎,还能让你割开肚皮洗肠子?”
“那就白养着,让她白吃白喝?”
“白吃白喝事小。怕的是你提防我,我提防你,最后都红了眼,相互上卡脖子下踢脬子。”
“那?……”
“让她走!”
“走?”
“走!”麻哥裸着的肩头龇起一层层晒熟的肉皮,血在皮下开锅。麻哥看一眼前面的山路,抖着额头上的六颗麻子说,“想死,就接着想女人!”
麻哥拉起了套,尕五跟着拉起套,大白马驾稳辕。车轮动了,驶上死途,两个男人的劲合成一股紧摽着,非常纯正,里面没有女人,只有死的惧怕……
天黑了,女人依门立着,汪两眼焦虑。两个男人回来得晚。女人端上饭,说:“路上不顺当?”
两个男人都没出声。
“山高坡陡,出力流汗,黑人活得贱,可命硬阳寿长。”女人说。
这话浸润了两个男人干枯的心。胸腔里便有了温热的东西往上翻往上顶。
麻哥只觉着噎,半天强咽下嘴里打转的食,说:“你住得惯吗?”
“住得惯。我有福……你们把我当人看……”
“住得惯,就住下吧。”
“住下吧,住下吧,别再东逛西浪地乱跑了。”尕五也抢着说。
女人点点头,两行泪在腮旁挂出晶莹。
当天夜里,麻哥和尕五搬到马棚里住了。麻哥额头上的六颗麻子里兜满了星星,映辉着迷烂的光。尕五睁着眼睡,眼洞里泛两片血丝。等麻哥的呼噜掀起第八次高潮时,尕五折起身悄悄地解下麻哥套在两个男人脚腕上的马绊。
“解了马绊,想戴笼头?”麻哥的呼噜戛然断了。
“我撒尿。”
“你尿不出来,我让你吃马粪。”
尕五在挤,滴滴答答漏了些,回来将马绊仍套上脚腕。
麻哥说:“你才二十几岁,你的心窍,我二十年前就有了,那时候我想着比别人聪明,实际上只多挨了些粗硬的拳头。”
五
女人天天夜里起来给大白马添料,脚下似踩了云。两个男人准醒。女人托盏小马灯,灯光把女人丰润的胸、健满的臀、柔软的腰染成橙色的画,活活地惹出又收走四只眼睛的神。
两个男人被女人熬煎,被女人抚慰,一日一日地过……
路歇时,麻哥给尕五说:“一百多根要命的家伙叫我们拉上了山,公家开恩,给了一个人的城镇户口。我们直话直说,你是要城镇户口还是要那女人?”
“我人弱,有了户口也保不了不当光棍汉。她人好,我降得住。”
麻哥沉吟了半天,说:“看准了她,算你有福,她是个好女人。但要等公家把户口给到我手里,你才能和她睡在一起。”
尕五的头点着诚服,没说话。
此后每顿饭,尕五把吃的东西均匀地分成两份。一份拿给麻哥。把自己的一份再均匀地分开,和女人一人一半。尕五不让麻哥多说什么,养活老婆,不能沾朋友的血汗。
女人的气色渐坏,有时背着两个男人昏天黑地地吐。尕五殷勤地围着女人转。麻哥静静地做心里的事。麻哥娶过女人,离过女人,疼过女人,打过女人。女人的事麻哥一清二楚。麻哥认输了,心里涨满了男人的恶,尕五占了她,提早吃了独食。麻哥从不做暗事,再丑的事,要做就明明白白地做。麻哥把尕五和女人叫到马棚前,手里悬着车鞭。
“说吧,你什么时候占了她?”麻哥的气像从脚底流出,震荡着地皮。
“麻哥,你不能冤枉人。”尕五急了。
“不要耍花舌头,老实说!”
“我要占了她,就算占了我死去的娘。”
麻哥听了尕五的绝口,额头上六颗麻子里旋起了风。手里的车鞭成了放出幽洞的蛇在尕五身上缠来绕去。
两个男人不遮不掩地疯狂。尕五满地滚着,浑身的疼痛在闪光。麻哥飞抡着车鞭,胸腔里悲嚎着强悍。
女人抓住鞘头变红的车鞭,双膝落在麻哥面前:“别打了,不是他,不是他……”
“那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
“我说不准是哪个男人的,可说得准是黑人们的种。”
“谁的?”
“黑人们的。”
麻哥左右手轮着朝头顶甩鞭,撕人耳朵的“叭、叭”声高叫着心里的苦难。鞭杆甩劈了,被麻哥高高掷上天空:“老天爷啊,下辈子再别让我做没户口的黑人哟!”
天惊了,慌慌拉起暮霭遮住了地上的难心。
六
水泥杆子拉完了,麻哥拿到了准报一个人城镇户口的手续。
土屋前点起堆夜火,夜太黑,浸得火没了白光,显一个暗红的心。
麻哥拆了马棚,拿能烧的往火里添,烟腾起,燎得星星打战。两个男人一个女人围夜火坐着,看火吃柴吐灰,看火欢欢地渗进男人女人的体内,看火把人脸撕成火的形状。
麻哥讲起麻哥的故事,讲得很多,也很粗很俗很野很脏。尕五听着没笑,女人听着没笑,火时不时嗤嗤地叫一下。
麻哥讲得累了,尕五和女人听得更累。麻哥歇了歇,对尕五说:“你要了女人,我要了户口,明天你拉走车,我牵走大白马,我们要散了。阳世上的事难全。其实全了不好,人得有个想头。人来到阳世间就是喝苦水吃苦食来了。”
麻哥不讲了,歪歪地蜷在夜火旁睡了。尕五看了女人一眼,女人跟尕五进了土屋。
尕五把自己剥光,亮着童稚慢慢地看女人。女人说得寒心:“再熬几个月吧,你行行好,别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那……又不是我的种。”
女人咬着声气流泪,流了半天,紧护住肚子的手慢慢松开:“你小心些,我求你了……”
尕五馋极了,浑身张着嘴。尕五闭上两眼,下死劲压住女人凸起的肚子时,女人放开悲凄呜呜地哭了。
屋门破开,一双绿绿的眼珠滚进来。
“尕五,你出来!”麻哥的嗓门里伸出鞭子。
尕五颤颤地系着裤带走到夜火旁。麻哥绿绿的眼珠在尕五身上上下滚动着:“你欺负她了?”
“没有。”
“你……成……成了吗?”麻哥的声气抽丝拉线。
“没成。”
“没成?”
“没成。她怕伤了肚子里的孩子。”
“孩子……”
“到时候,生下来也是个‘黑’的。”
“‘黑’的!黑老子黑娘,能不黑吗?”
尕五顿了顿,横一身狠劲回屋。
“回来!”麻哥呵住了尕五。眼里的绿渐退去。“没成。就别去再成了……”
“你?!”
麻哥停了停,说:“我不信,你说实话……我求你了,说实话,到底和她成了没有?”
“没成!没成!我要和她成了,就是和我死去的娘……”
“不要说了。”
“你?”
“我……”
“你想反悔?”
“我……我想给她……”
“给什么?”
“户口。”麻哥用了交出命的力气。
“户口?”尕五呆了,“户口轮着你,轮着我,也轮不着她……”
麻哥也呆了。大白马也呆了。噼噼啪啪吵着的夜火也闭了口,呆一堆哑红。
屋里有女人的心跳荡过来……
过了许久,麻哥一点点地反省过来:“听我说……明天让那女人走,把准许报一个人城镇户口的手续给她,孩子随母亲,让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别再‘黑’了……我们已经黑了。就黑他娘的一辈子!”
“那她得让我们两个人……”
“少放屁!”
“反正,我要占她一回。”
“你敢动一动……”
“你行行好嘛,我都这么大个男人了,枉活了。”
“不成!麻哥我……麻哥我……人很……小……”
“户口差不多是我们两个人的命换来的,让她占这么大的便宜?”
“就让她占一回干净的吧,这便宜不是做人猪、人狗、人驴的牲口用她的身子换给她的。她心里干净,我们心里也干净。”
尕五大哭了一场,躺在麻哥的身旁,用马绊扣住两个男人的脚腕。
麻哥说:“还要套吗?”
“套!”尕五把马绊扣子系得紧了又紧。
麻哥抬起套了马绊的脚塞进火堆里,人肉的焦臭漫起,熏得心尖发苦。
尕五急了,抱着麻哥的腿往火外拉:“我不套了,不套了。”
麻哥额头上沸起一层层汗珠,六颗麻子煮得死死活活:“你敢把我的脚拉出来,我就把报户口的手续扔进火里烧了。”
马绊硬是夜火烧断的,夜火还硬烧伤了麻哥的脚。
第二天,女人走了,拿着准许报一个人城镇户口的手续走了。
两个男人和大白马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土屋黑着门洞悲哀了许久,渐渐冰凉、僵滞。
尕五赶着马车,麻哥坐在车上,额头上的六颗麻子装满悲切。
路,野野地长长再长长。麻哥突然唱起了花儿,嗓音尖利滑亮。一缕风扯来,卷起歌声往远处撒,把每首花儿的或比或兴都隐去了,只露着纯净的本相。
唉哟——
我口说没想(者)鼓硬腔,
心想(者)骨头里渗上。
唉哟——
我头顶香炉(者)喊老天,
多时(者)成婚姻哩?
唉哟——
麻子(哈)麻(者)皮外了,
心肠(哈)好(者)人爱了。
麻哥唱出了花儿纯正的西北味,纯正的西北味唱得太足太浓,只因西北黑人在西北的土地上唱得动了情……
路,野野地长长再长长。太阳死了,吊着的是颗刚剔出胸腔的牛心,湿淋淋,血糊糊,无限璀璨剥尽了,全浸在两个黑人身上。麻哥和尕五通体殷紫,在广袤中飘忽,似灵又似灵。